当非遗遇见俄罗斯青年 曲阜研学开启文化交融新旅程

中国古代原有犀牛，亦产犀角，华南以及华北大平原上都曾出现，且人们能清晰地认识到其特殊价值。《尔雅(ěryǎ)》记载：“南方之(zhī)美者，有梁山之犀象焉。”郭璞注《尔雅》引《吴录·地理志》提及：“武陵阮南县以南皆有犀。”又注《山海经》引《范子计然》说道：“犀角出南郡，上价八千，中三千，下一千。”然而，犀牛作为珍稀动物，大多仍(réng)需从(cóng)海外(hǎiwài)引入。西汉学者桓宽曾在(zài)《盐铁论》中就此论述：“犀象虎，南夷之所多也。……中国所鲜，外国(wàiguó)贱之。” 两千多年前，张骞执节西行，凿通了连接中原与(yǔ)欧亚大陆的(de)文明廊道，同时带回了一批令汉朝皇室惊叹的“殊方异物”，除了明珠、汗血宝马(bǎomǎ)、狮子等，还有一种来自热带丛林的神秘奇物(qíwù)：通犀。颜师古(yánshīgǔ)在《汉书·西域传》中引如淳注说道：“通犀，中央色白，通两头。”这种犀牛因角质中一条贯通首尾的白色纹理而得名。 约千年后，唐代诗人李商隐在《无题》中(zhōng)写下千古名句：“身无彩凤双飞翼，心有灵犀一点通。”如今，我们常借此句形容人与人之间的默契(mòqì)，却不知其溯源系于一条贯通古今的“通天纹”。诗中的物质世界遍布着文化隐喻(yǐnyù)与象征。这种“异物”如何通过隐蔽(yǐnbì)的物性映射时人的意识形态，又如何以其审美诗性来建构特定的象征秩序？为何(wèihé)“灵犀”指向心意相通？答案就藏在一段跨越千年的物种传奇(chuánqí)与文学(wénxué)想象中。 “鸡璧”与曹氏父子：注入最初(zuìchū)的文学基因 在公元3世纪的洛阳宫廷，曹丕仿照曹操，监制了一把特殊的“百辟(bǎipì)宝剑”，谓其“饰以文玉，表以通犀”（《典论》）。这把剑上，便运用了神秘(shénmì)的通犀装饰。以犀为剑饰，似乎(sìhū)是汉魏王族的定制。根据《东观汉记》记载，陈遵破(chénzūnpò)匈奴，汉帝(hàndì)曾以“驳犀剑”赐之表彰其功。 又有传为曹植所作的一首《乐府歌词》写道：“所赍千金之宝剑，通犀文玉间碧玙。翡翠饰鸡(jī)璧(bì)，标首明月珠。”以往，人们常将其中的“鸡璧”译为美玉，认识多不清晰。范常喜先生(xiānshēng)近年考证：“鸡璧”应为“鸡辟”，“很可能是一种与‘通犀’‘碧玙’‘翡翠’‘明月珠’等相类的装饰(zhuāngshì)材料（见《“鸡璧”新证》，《文学遗产(wénxuéyíchǎn)》2021年第4期(qī)）。 实际上，“鸡(jī)璧”并非是与“通犀”相似的(de)材料，而就是蛮方贡品通天犀。 1963年洛阳曹魏墓出土(chūtǔ)的(de)(de)石牌上，“鸡辟挍短铗”的刻字，为这个千年谜题提供了(le)实物证据。作为明器(míngqì)签牌，石碑上的铭文标注了墓主人的陪葬品，其中有一把“鸡辟”校饰的短剑。另外，青岛土山屯汉墓出土的遣册木牍上，也有“鸡辟佩刀一”的记录，对应墓主头旁出土的一具佩刀。“鸡辟”大概率是“辟鸡”的倒讹，意味使鸡群避退。《抱朴子》谓(wèi)：“南人或(huò)名通天犀为骇鸡犀。以此犀角着谷积上，百鸟不敢集。”通天犀因具有这一神奇功效，故又被(bèi)称为“鸡骇犀”或“骇鸡犀”。 洛阳曹魏大墓出土石牌拓片M1∶1 资料(zīliào)来源：李零《洛阳曹魏大墓出土石牌铭文分类考释》，《博物院》2019年(nián)第5期 通犀宝剑(bǎojiàn)成为帝王(dìwáng)彰显(zhāngxiǎn)天命的神器，尤其与两个关键词有关。第一，“祥瑞”。《宋书·符瑞志（下(xià)）》记载：“鸡骇犀，王者贱难得之物则出。”直至唐代，“骇鸡犀”仍然见于(jiànyú)《唐六典》记录的百余种符瑞中，并与珊瑚钩、戴通璧、玉瑠璃等饰物并列为“上瑞”。第二，“辟邪”。曹丕(cáopī)在(zài)《大墙上蒿行》一诗中歌颂宝剑“驳犀标首，玉琢中央。帝王所服，辟除凶殃”。受礼制规范、社会心理等多(duō)重元素影响，避祸、辟邪，自古是君王制造武器时极看重的功用。《抱朴子》中曾提到犀角的一个特殊功用：辟毒(pìdú)；唐人诗文中，还提到犀角有辟尘、辟水、辟邪等功能，似乎具备“百辟”特性。 加灵威之物“通犀”于刀剑，希望对宝剑功能(néng)有所(yǒusuǒ)增益，这与曹氏父子命人(mìngrén)制作“百辟刀”“百辟宝剑”，为“百炼利器，以辟不祥，摄服奸宄者也”（曹操《内诫令》）的(de)初衷也相合。曹操父子对通犀的偏爱，并非因为类似(lèisì)志趣或爱好(àihào)偶然为之，而是暗含着政治隐喻。二人深谙神剑叙事与王权(wángquán)内涵之关联，因而将这种行为作为论证合法“天命”的政治实践。运用稀有、贵重、充满灵性且能辟邪的“通天犀”制作的神剑，也就作为了崇尚王权，或者说能为王权加注神性的器物。这种将异宝与皇权捆绑(kǔnbǎng)的书写传统，为通犀注入了最初的文学基因(jīyīn)。 从“王者之佩”到“腰间(yāojiān)风流”：唐代犀带的权力美学 流转至盛唐，通犀的身影从剑鞘移到了腰间。贞观年间，随着西域丝路和海上丝路贸易的繁荣，犀牛和犀角制品开始大量出现。元稹《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·驯犀》诗句“行地无疆(wújiāng)费传驿，通天异物罹幽(líyōu)枉”，指的就是通天犀在代宗时由林邑(yì)入贡、被圈养(quānyǎng)在深宫林中。 根据《新唐书(xīntángshū)》记载(jìzǎi)，林邑国曾向唐太宗进献十一枚“通天犀”。珍贵的(de)犀角被制成各种饰物。男性所用的腰带，尤其成为官员品级的标志。据文献，六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犀角装饰的腰带。六品以上官位不同(bùtóng)，犀带亦要有所区别，通天犀是最高级别官员的装备。 《新唐书·郑畋传》：“文宗即位(jíwèi)，以四方车服僭奢，下诏准仪制令，品秩勋劳(xūnláo)为等级。……诸亲朝贺宴会之服：一品、二品服玉及通犀(xī)，三品服花犀、斑犀。” 《唐会要》：“（太和六年六月敕）一品二品许服玉及通犀，三品(sānpǐn)许服花犀斑(xībān)犀及玉。” 只有一品、二品官员才能(cáinéng)佩戴“通犀带”，三品以下(yǐxià)只能用“花犀”“斑犀”，足见通天犀带的(de)至高荣耀。李德裕曾专门写作《通犀带赋》： 君子(jūnzi)以良玉比德，岂不以温润而近人。惟骇鸡之至宝，亦含章而可珍。……剪截(jiǎnjié)本末，发挥藻缛。砥若砺金，剸如切玉。析(xī)以为带，加之(jiāzhī)盛服。御之则附身，褫之则韫椟。似达人之卷舒，不专玩乎掌握。矧乎白璧虽美，尚不掩瑕。 华丽异常的异域贡物，既作为显臣权力的文学象喻，又展示出(chū)唐代士人在摹物、咏物时着重表现的儒家器物观。器物的价值(jiàzhí)在于用料的考究、精湛的工艺，更要(gèngyào)有精神的共鸣、审美的愉悦。 白居易对通犀腰带的(de)关注尤甚。他在《杂兴·其三》一诗中以(zhōngyǐ)“冠垂明月珠，带束通天(tōngtiān)犀”来描写吴王的奢侈装扮，又在《寄献北都留守裴令公(péilìnggōng)》中，以“通天白犀带，照地紫麟袍”，描绘宰相裴度的威严形象。 这种(zhèzhǒng)腰带的形制极为讲究：犀角被(bèi)切割成规整的“带胯”，作为扣饰(kòushì)附在革带或皮带上。白居易《和春深(chūnshēn)二十首·其四》吟诵：“何处春深好，春深方镇家。通犀排带胯，瑞鹘勘袍花。”诗写暮春时节于节度使府邸踏春的高阶(gāojiē)官员，腰佩通犀腰带，犀饰规整排列在带胯的排方底座之上。日本正仓院现保留(bǎoliú)有一御制“斑犀偃鼠皮御带”。皮带主体虽已(yǐ)腐坏，以犀角制作的“巡方”和“带柄”装饰(zhuāngshì)仍保存完好。由此可窥千年犀角带胯的精工纹样，再现唐诗“通犀排带胯”的历史场景。 白居易对于“通天犀(xī)带”的书写，虽然和曹植吟咏(yínyǒng)“通犀宝剑”的目的有所区别，但都可视为以摹物来体现权力关系并寻求精神价值的创作途径。唐诗中的“通天犀”“金鱼”“麒麟衫”等，都是官职、地位(dìwèi)与荣耀的象征。唐代诗人对其反复吟诵，是士人对“物以彰身(zhāngshēn)”和“托物言权”传统的复刻和延续，强化了时人对特定物质文化身份(shēnfèn)的认同。 斑犀偃鼠皮御带 现藏日本正仓院(zhèngcāngyuàn) 对犀胯的追捧热潮，自唐代(tángdài)至五代持续近三百年。通犀带(tōngxīdài)的流行，侧面折射出(zhéshèchū)唐代的开放气象。敦煌曲子词中，曾描绘(miáohuì)远藩向王庭进贡的犀带“尽是通天鸟兽形”（《水鼓子·二二》）。通犀带不仅是权力符号，更成为盛世浮华的注脚。 除此之外，男性还使用“犀簪”，作为荣耀的(de)象征。同时，诗歌显示，晚唐女性佩戴的“犀簪”，也成为美饰的一种(yīzhǒng)。还有犀角制成(zhìchéng)的梳子“犀梳”，也颇为流行。段成式有诗《戏高侍御七首·第六》吟诵：“诈嫌嚼贝磨(bèimó)衣钝，私带男钱压鬓低。不独邯郸新嫁女，四枝鬟(huán)上插通犀。”诗中(shīzhōng)的邯郸倡是一位舞艺精绝的佳人，从(cóng)“带男钱”之举来看，她佩戴的通犀簪钗（或通犀梳），很有可能就是与其关系亲密的高侍御赠送的。 从“骇鸡犀”到(dào)“灵犀一点”：异物成为心灵密码 据《抱朴子》，以通天(tōngtiān) 犀角“盛米置群鸡(qúnjī)中(zhōng)，鸡欲啄之(zhī)，未至数寸，即惊却退”。事实上，犀角骇鸡的说法早在先秦就有了。但通天犀能“骇鸡”的原理，和它独特的贯通花纹或辟邪功能都没有(méiyǒu)直接关系。《抱朴子》曾记载，犀角在黑暗中会发出光芒“赫然(hèrán)如炬火”。而《太平广记》中也记录，宝历元年南昌国进献的一枚夜明犀，“其状类通天犀，夜则光明，可照百步”，可见此类传闻(chuánwén)能照明的异域奇珍，曾广受瞩目。 在唐代(tángdài)诗人的(de)笔下，“通犀”的功能从实用转向想象。白居易《驯犀》诗中，“驯犀驯犀通天犀，躯貌骇人角骇鸡”的描述，既(jì)保留了犀角“骇鸡”的传说，又暗指贡犀背后的政治讽喻。驯犀最终因无法适应北方(běifāng)气候而死，这些(zhèxiē)“通天异物”如同双刃剑，既象征着王朝的强盛，也暗含“远物易折”和“违天逆时”的为政警示。 清·犀角雕(diāo)梅花簪 现藏上海博物馆 诗人对通犀“通灵”特质的不断开掘和想象，又使(shǐ)其内蕴超越物理属性，衍化为经典的文学意象。元稹《酬东川李相公十六韵(yùn)》以“因持骇鸡宝，一照浊水昏”，暗喻犀角(xījiǎo)光芒可穿透世俗迷雾，明辨真相。白居易《醉后走笔酬刘五主簿长句(chángjù)之赠》中“唯有沅犀屈未伸，握中自谓骇鸡珍，三年(sānnián)不鸣鸣必大，岂独骇鸡当骇人”尤为精妙，“骇鸡”之典既暗合贾沅犀姓名，更借犀角“骇人”之性，比喻才子不鸣则已、一鸣惊人(yìmíngjīngrén)的惊世才华。“骇鸡”的内涵，由此从形容犀角转向赞美(zànměi)人才，诗人借此将通犀的物理特性(tèxìng)升华为人生哲学。 以物性的“拟声达意(dáyì)”来抒写人情，正是中国(zhōngguó)古典诗歌传统的抒情形态。 晚唐韩琮（韩常侍）《为御史衔命(xiánmìng)出关谳狱道中看华山(huàshān)有(yǒu)诗》亦有“野麋蒙象暂如(rú)犀，心不惊鸥角骇鸡(jiǎohàijī)”之句，以(yǐ)“角骇鸡”写奇特物象带来的内心震撼。后世“骇鸡”寓意更趋近“骇人”，常与赞颂人才关联。如仇兆鳌注杜甫《秋兴八首》引陈廷敬(chéntíngjìng)言，称其章法“分之如骇鸡之犀，四面皆见；合之如常山之阵，首尾互应”；钱谦益亦评杜诗“如骇鸡之犀，四面皆见”。二人皆以此物性，盛赞杜诗章法严谨浑厚、言必有物。 公元(gōngyuán)835年的(de)一个春夜，李商隐在长安写下《无题》诗：“身无彩凤双飞翼，心有灵犀一点通”，让“通犀(tōngxī)”彻底摆脱了(le)权力与祥瑞的枷锁，成为人类情感的终极隐喻。他巧妙截取了犀角(xījiǎo)“一点贯通”的物理特征，将其转化为人类情感中“心意相通”的精神符号。当其他诗人还在描写(miáoxiě)华贵的通犀腰带(yāodài)时，李商隐却透过表象，捕捉到犀角纹理与人类心灵的微妙共鸣。由此，“通犀”被植入了个体化的精神印记，完成了向“灵犀”的转化。 犀角上(shàng)的“通天纹”曾被(bèi)视为“天人(rén)感应”的象征。李珣《海药本草》称“胎时见天上物命过，并形于角上”，认为犀牛怀胎时看见天上神物而被感应，其子便角生神纹。这种犀角能“与天联通”的灵异认知，使(shǐ)其成为沟通人神的媒介，赋予了它浓厚的神秘色彩(shénmìsècǎi)。这构成了李商隐运用这一物象的文化基础。 人对物的综合感知通常始于(shǐyú)视觉，李商隐很可能(néng)还亲眼观察过真实的通天(tōngtiān)犀角，因而能将(jiāng)通天犀的物理特性（象征联通的白纹）极致地融入抒情机制(jīzhì)。驯犀表演曾是唐代宫廷的娱乐活动(yúlèhuódòng)之一，直至晚唐仍然流行。作为异域贡兽的犀牛或其角，应是他可接触的“异物”。当诗人凝视恋人(liànrén)眼波，或感怀心意阻隔时，犀角上的神秘白纹，便成为触发灵感的具象纽带。相隔画楼桂堂的恋人，虽无彩凤双翼，心意却如犀纹般能在神秘瞬间“一点通”。 对“物性”的诗意提炼和“以物观心”的书写，让通犀从原本稀有的珍奇异宝(bǎo)，变成(chéng)了承载人类情感的容器，成为中国人表达(biǎodá)默契与共鸣的文化密码。李商隐以后，以通犀为媒介的歌咏凝聚成了较固定的审美联想(liánxiǎng)。 唐人在“体物”的叙事视角(shìjiǎo)上(shàng)逐渐多元化，从而使“因物致理”或“以物共情”的途径更加丰富。“物质”通过文化象征参与社会秩序建构。唐诗中的“通犀”，作为文化象征与政治事件(shìjiàn)、冠服制度、宫廷仪式紧密关联(guānlián)，无疑是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不断融合、彼此扩容、互为馈赠的一个缩影(suōyǐng)和典范。 （作者(zuòzhě)单位：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）